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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篇 一卷全

  塞丝前传

  魔兽阿奈拉……

  高贵、骄傲的白羽族后裔……

  你是我最无可取代的同伴。

  当你听我说我们是气味相投的同伴时,一定很生气吧?但事实就是这样,不是吗?你不觉得,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我们俩,让我们成为命运共同体吗?

  那条无形的线就叫做「寂寞」……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你是我的恩人。

  但不是一般人口中的「救命恩人」,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。不会死……我是永远不死的。阿奈拉,所以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你解救的,其实是我的心。

  那时……在遥远的几百年前,我曾经是海盗。

  一提到塞丝·巴尔莫亚的名号,跑船的人有谁不知道?

  有人总是带着恐惧的语气谈论着这个名字,不过也有人一提及这个名字在言谈当中便流露出些许憧憬。

  还有人称呼我为「义贼」。我想,应该算是吧。

  我率领的是一群纪律严明的海盗。

  我们只攻击那些载着有钱人的豪华游轮,然后威吓取走他们的财物,绝不伤害人命。我们只是采用比较粗暴的方法,拿走有钱人多余的财物,然后再把这些财务变卖成现金,分给贫民。

  虽然我们不太习惯被称为「正义的一方」,但也绝对不是「坏蛋」。

  为什么要当海盗?

  理由很简单。

  我讨厌法律,更痛恨拿法律仗势欺人的家伙……换句话说,我要的是自由。

  当我站在破浪前行的海盗船船头,乘风眺望广阔的大海和晴空时,就有种被自由围绕的幸福滋味。

  我无缘体会一般人年老或死亡时的恐惧。

  对于永不衰老、永不死亡的我来说,无尽的时间就是文字也无法贴切表达的无限的自由。

  不错吧?

  发现今天的猎物了……一艘游轮。

  我总是带头冲锋陷阵。

  轻松地纵身一跃,跳到游轮的甲板上,大声吆喝:「我是塞丝·巴尔莫亚!乖乖地把你们身上的财物交出来!」

  然后我跟手下带着抢来的财宝,高声欢呼扬长而去。

  我总是无拘无束,什么都阻挡不了我。

  充满自由的无限生命……

  不错吧?

  「你们这些业余海盗,别太嚣张了!」

  到处都有因为充满妒意而满嘴胡说八道的人,这种情形在粗鲁的海盗世界里格外严重。

  我也知道自己树敌无数。

  连小孩子都知道,在这个强取豪夺的海盗世界里,一旦被冠上「义贼」的称号,只会招来更多的敌人。

  不过,那又怎样?

  就算我被刀割炮轰,一样不会死。

  不怕死的塞丝……

  这可不是玩笑话。

  「我不会妨碍你们,可是你们也别妨碍我的好事!」

  我什么都不怕。

  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,谁都不能打扰我。

  可是,我错了。

  因为大意,我落入敌人手中,成了阶下囚。

  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怕的。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,我是永不衰老、永不死亡的塞丝·巴尔莫亚。当然那些家伙也知道,他们是无法杀死我的。所以他们只能把我毒打一顿,然后口出恶言威胁我:「这次只是略做惩罚,下次绝对不只是这样而已。」他们必须在手下面前建立威严,总不能在我闯进他们的地盘后,还完全无动于衷吧?

  所以我说:

  「想怎样就赶快!我可没空陪你们玩!」

  我们到了无人岛的洞穴中。

  我被铐上了脚镣手铐,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我,其中一个还拿着又粗又长的铁链。

  「你这张恶心的脸真让我想吐。快拿铁链走我啊,还是你想勒住我的脖子?随便你啦,快点动手。」

  他大笑了起来。

  「快点动手?」

  「塞丝,不好意思,我们这次可不会那么痛快地惩罚你。」

  「真可惜,我们不能陪你到最后了,嘿嘿嘿。」

  「我们可是生命有限的正常人,跟你这怪物不一样。」

  「我们就如她所愿,赶快动手吧。」

  他们一共有三个人。手拿铁练的男人奸笑着走过来。

  另外两个则从两边抓住我的双臂。

  原来他们不是要用铁链来伤害我,而是要剥夺我的自由。

  我被绑在洞穴里的大岩石上。

  那几个男人捧腹大笑。

  「塞丝,这是你要的吧?」

  「你也有这么一天啊!」

  「既然伤不了你,杀不死你,那么把你关在这里最适合不过了。」

  「我们不会再回来这个岛了。」

  「没有任何航线会经过这个岛,连你这个业余海盗也应该知道吧?」

  「就连渔船也不会经过这里哦。」

  「你的手下不知道何时才会找到这里来。」

  「只有我们的老大克拉斯才知道你被带来到这里。」

  「不会有人来救你啦。」

  「你要永远待在这里了。」

  「动也动不了,死也死不了。」

  「孤零零的。」

  「永无止境。」

  然后,他们就离开了。

  只留下我跟一盏油灯……

  「开什么玩笑!你们这些胆小鬼,给我站住!」

  但是,只有我的叫声在洞穴里回荡着。

  他们并非出于好心才留下一阵油灯给我。不久之后油尽灯枯,四周变成一片漆黑,我终于了解「永远的孤独」是多么的沉重。

  油灯亮着时,我的胸中满是对那些家伙的怒火。

  可是,当油灯快要烧完,火焰开始摇晃时,一股不安的感觉开始侵袭着我。

  我动不了,只能呆呆地望着灯火。

  永远……

  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。

  正确的说法或者是,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东西。

  孤独……

  我始终是孤单一人。不,应该说,我背负着「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人」的命运。

  不管我有多么要好的朋友、多么深爱的人,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。我在永无止境的人生中,曾经亲眼看过周遭数不清的生离死别。

  阿奈拉,这些你都能了解吧。

  灯火灭了。

  四周尽是黑暗。

  我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一个人。

  再也尝不到分离的痛苦、重逢的喜悦,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。

  我没有喊叫。

  喊叫的目的,是为了让别人听到。因为他们相信有人会听到,才扯开喉咙拼命地喊叫。

  可是,我流泪了。

  我才不想哭呢。不怕死的女海盗塞丝·巴尔莫亚怎么可能会哭……

 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?

  当黑暗微微地晃动时,我才发现,眼泪滴了下来。

  真的,就只是如此而已。

  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啊?

  不,不该说「时间」,应该说到底过了多少「天」了呢?

  我在黑暗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感,对于时间的流逝根本没有意识。

  我也始终不懂另一件事。

  我就这样拖着不朽之身活着,和永无止境的孤独奋战……

  那么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?

  正如那群胆小鬼所说的,我不会老也不会死,也许我真的是个怪物。

  那么,为什么这世界会有这种怪物呢?

  我在这个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?

  我不知道。

  永远都不会知道。虽然我的人生不会结束,但却像被划上句点。

  我不甘心。

  我好难过。

  或者说……我好害怕。

  我害怕永远,我害怕孤独。

  我在发抖吗?

  也许我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,只是精疲力竭了。

  而就在那时候……

  阿奈拉,你出现在我眼前。

  我紧闭着眼睛、皱着眉,然后慢慢地睁开双眼……

  一只散发着纯白光芒的魔兽,在半空中盘旋。

  它身上的白色羽毛,美丽得令人屏息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你是如此美丽,但跟世俗间的美丽有些不同,是笼罩着寂寞的美丽。

  「我也是。」

  你开口说话,我疑惑地转头看着你。

  「我一直在找像你这样的人。」

  你高贵而缓慢地开口说着。

  「永不死亡的女海盗,我们的处境相同。」

  你知道我是谁。

  然后……

  「我们一起摆脱孤独,如何?」

  你盯着我说。

  「摆脱孤独」这四个字,不断在我耳边回荡。

  可是我不认识你。连你是人是兽或是什么动物、是敌是友都不知道,我怎么可能会高兴得接受你的提议呢?

  「……你到底是谁?」

  「白羽族的阿奈拉。」

  「白羽族?」

  我听说过这个名字,它们是传说中早已灭绝的魔兽。

  「听说白羽族早就灭绝了……」

  「我是最后一个。」

  「只有你一个活下来?」

  「嗯,只有我,所以我才说,我是『最后』一个。」

  我明白地点点头。

  「所以你刚刚才会提到孤独?」

  我松了口气,语气也缓和多了。

  我放松下来,自嘲地微笑着。但那沉重的锁链,还是束缚着我的肉体跟心灵。

  「……你刚刚说『孤独的牢笼』,没错,这里就是牢笼,没有铁栏杆,却能把我困在永无止境的孤独里。」

  阿奈拉,你静静地听我说话,然后点了点头。

  「直到刚刚,我也在牢笼里。」

  「嗯……因为你是最后一个白羽族。」

  「我独自活了很久。」

  「……我了解。」

  传说中,白羽族有千年寿命。但阿奈拉是最后一个白羽族,即使可以活数百年,也不可能遇到雌性来繁衍后代,只能孤独地活着,寂寞地度过余生。

  阿奈拉,于是你说:

  「为了战胜这难以忍受的孤独……我需要可以结伴而行的人……」

  你盯着我看,仿佛在对我说:「女海盗,你也这么想吧?」

  原来如此,我再次点点头。

  可是我故意笑着说:

  「所以,你很寂寞?」

  你美丽的脸庞不再紧绷,有点腼腆地说:「也许吧。」

  「我听说白羽族都很高傲,又崇尚孤独,不是吗?」

  你更不好意思地说:「孤独也是有极限的啊。」

  好,我相信你。

  「别拐弯抹角了,你就直接说,你需要朋友吧!」

  「朋友?」

  「说是同伴也行。」

  「同伴?」

  「对,就是我们两个。」

  你不再迟疑,认同我是「可以结伴同行的人」。而我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你。

  「我们一起在大海中大闹一场!这就是你说的结伴同行吧!」

  「我……当海盗?」

  「不喜欢吗?」

  你有片刻的静默,接着呵呵地笑着说:「我早就想尝试看看了。」

  话才说完,你就朝我飞了过来,咬断了绑在我身上的粗厚铁链。

  魔兽阿奈拉……

  高贵、骄傲的白羽族后裔……

  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遇。

  往后的九百年里,我们纵横大海上的日子,比我当年孤军奋战的岁月还要活跃。

  当我站在海盗船船头眺望远方,找寻猎物时,你总是在我身旁。

  我们是无可取代的同伴,是朋友……也是家人。

  塞丝后传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你现在应该很恨我吧。

  活着,对于高傲的白羽族后裔来说,憎恨是不合乎身份的卑微情感?

  总是温柔的你,可能已经原谅我,也能够包容我的所作所为……也或许你会同情,如今再度被困在孤独牢笼里的我。

  可是,阿奈拉……

  温柔的你,可以再听一句我任性的话吗?

  恨我吧,永远地恨我吧。

  只有一想到你还恨着我,才会让我觉得我们还紧紧相连。只有在想到你不原谅我的时候,胸中的那抹痛楚才会让我感觉你还在我身边。

  你是不是在笑我说话拐弯抹角?

  那我就直说了。

  我很寂寞,一想起会永远地孤独下去,就令我打从心底觉得恐惧。

  阿奈拉,自从用我这双手杀了你的那天开始,一直都在害怕着……

  从我们相遇的那天算起,已经过了九百年。

  我也跟一般人一样,结婚、生子。

  我丈夫为孩子取名为赛德之后没有多久,就因传染病而死亡。我在他的病榻前,诅咒着自己拥有不死之身的命运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,我连独自养育赛德的勇气都没有。

  阿奈拉,你对我说:

  「能够生、养属于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。」

  这的确像是你会讲的话,毕竟你是白羽族的最后一个后裔。

  你也这么对我说:

  「塞丝,没问题的。你并不孤独,你还有赛德啊。只要有他在,你就绝对不会孤独。」

  是啊,我含泪点点头。你继续羞涩地说:「赛德的事就交给我吧,我会尽心尽力把他锻炼成大海男儿。如果有人想伤害他,我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他。」

  阿奈拉,你真温柔。

  真的。

  我到现在都还印象深刻。

  你跟赛德玩的时候,展现在脸上的轻松笑容。

  你为了把从小就懦弱的赛德锻炼成坚强的男孩,总是对他特别严厉。但你也总是在他哭着睡着后,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睡脸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能遇见你,真是太好了。

  在这漫长又漫长、永无止境的一生中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
  但是,阿奈拉啊……

  为什么事情会变调呢?直到现在我还是始终不明白。

  那你呢?

  你可曾想清楚,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?

  我想知道答案。

  因为已经不可能知道答案了,所以我更想要知道……

  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

  我想你和赛德告别后,出发前往镜塔。

  我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的使命。

  当初是为了要完成某个任务才来的,而我也了解自己保有千年记忆的原因。

  我是极度爱好自由的海盗,热爱摆脱法律跟权威的约束,自由地在海上遨游。

  可是,为什么我会如此热爱自由呢?我自己也不明白。

  直到那时,我才头一次深刻体会……

  内心深处渴望自由,但却身不由己的痛苦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是你让我了解,什么是「孤独的牢笼」。

  没错,我被囚禁在「孤独的牢笼」。

  虽然当时只是被囚禁在无人岛的洞穴里,不过不只是如此……对我而言,「活着」本身就是个孤独的牢笼。

  就因为发现这个事实,才会前往镜塔,为的就是要回到原本的世界。

  带着在这世界活了千年的记忆,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地方。

  镜塔里有一个人。

  一个等着跟我一起回到原来世界的男人。

  但我却浑然不知,这全都是冈伽拉那家伙的圈套。

  我到现在都还记得,冈伽拉挡在镜塔前,露出狂妄的笑容那种恶心、令人反胃的感觉。而一想到他布下的圈套,就让我不寒而栗。

  冈伽拉并不打算回到原来的世界,他打算在这个世界称王。他布下了圈套,任何忤逆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。

  包括我在内……

  我知道冈伽拉的野心后,马上赶回海盗船。

  他的诡计应该不光是在镜塔等我这一项而已。

  那家伙……

  那家伙可能会……

  我又不祥的预感。

  「赛德!阿奈拉!」

  我狂喊着跳上船。

  下一秒,我的心跳几乎停止,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。

  赛德和你都在甲板上,可是赛德倒在血泊中。

  而你,阿奈拉……

  当你发觉我出现时,缓缓地回头看着我,眼神闪着异样的光芒。

  嘴里还咬着某样东西……那是赛德的脚!

 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
  赛德被咬掉一只脚,倒在血泊中,拼命地叫我。

  可是我听不到。

  「不是阿奈拉的错!」「不要怪它!」

  赛德充满悲伤的眼神,仿佛述说着事实的真相。

  我应该也说了些什么。

  发生了什么事……

  怎么会这样……

  冷静点!阿奈拉,到底怎么了……

  赛德,振作一点……之类的话。

  也或许我根本都没有说出口,只是不停地尖叫。

  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。

  阿奈拉,你用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,凶狠地注视着我。

  你已经不是你,而是被别的东西俯身了。

  怎么会这样?

  阿奈拉,到底为什么会这样?

  你把赛德的脚吐出来,准备要攻击我。

  可是赛德的声音划破寂静。

  「住手!」

  阿奈拉,赛德是在叫你住手吗?

  还是在对我说呢?

  四周被一片白光包围。

  等我醒来时,已经倒在甲板上。

  我慢慢睁开眼睛,站了起来,但挂在腰际的剑鞘是空的。

  我砖头一看,阿奈拉,你仰躺在甲板上。

  胸口插着我的剑,仿佛像个墓碑。

  「阿奈拉!」

  我大叫着冲过去,用力摇晃着你的身体。可是你的眼睛仍然紧闭,再也不会睁开了。

  「阿奈拉!阿奈拉!振作点!起来啊!快起来啊!赛德!快过来!阿奈拉他……」

  赛德没有反应,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了。

  可是,阿奈拉,你不只是晕死而已。即使你受了重伤,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或许还有救。

  但我的剑,却不偏不倚地刺中你胸口的要害。

  我就这样呆坐,望着死去的你。

  阿奈拉……

  高贵、骄傲的白羽族唯一的后裔,阿奈拉……

  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

  是我亲手杀了你吗?

  突然感觉有人欺近我的背后。

  回头一看,冈伽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
  「是你杀的。」

  沉着的声音,不带一丝感情。

  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说:「不是我……」

  我沙哑的声音颤抖着……

  冈伽拉继续慢慢地说,一字一句地钻入我的耳朵:

  「是你杀的!」

  「不!不是我!」

  「是你!」

  「不是!绝对不是!」

  「那这把剑是谁的?」

  「不是我……」

  声音中的颤抖已经传达到我的身体了。不是我,我怎么可能会对阿奈拉做这种事。

  但这股信心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彻底粉碎。

  冈伽拉放声大笑,仿佛夸耀着他的胜利,又带着一丝轻蔑。

  「塞丝,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?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最爱。从今以后,你就要住进『孤独的牢笼』了。」

  他哈哈大笑,走下甲板。

  这个男人,对不会死去的我,设下了比死亡更残酷的圈套。

  我呆坐在甲板上,看着天空,脸颊被泪水湿透。

  滴滴都是血泪。

  不会死去的我,陷入了永远的孤独。

  因为冈伽拉,我的心再度被囚禁在黑暗中,而我的记忆也随之埋葬在黑暗里了。

  我放声痛哭。

  扯开喉咙,声嘶力竭地尖叫。

  想把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,全都随着叫声发泄出来。

  阿奈拉!

  救我!

  女王陛下的孤独

  历经千年的时光,连大地的模样都会改变。

  从城堡的窗户望出去的首都景致,就像一本巨大的历史教科书。

  远方的火山曾经活泼而热情地喷着火焰,而就在七百年前,火山已经成为一片死寂。

  过于曾经是河流出海口的那个小海湾,已经在五百年前被填海开发成渔民聚居的村落。

  而以往蜿蜒的大河,就在三百年前因泛滥成灾而进行大规模整治,截弯取直不再蜿蜒。曾经九弯十八拐的河道现在已经成为长满芦苇的泻湖,为两岸居民带来富饶的生活。

  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地,自从两百年前开始进行灌溉工程之后,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广大的果园,到处结满果实。

  而过往那座人们心目中的圣山,在黑夜中被大火吞噬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。从前,那座绿草如茵的山被认为是众神的住所,但在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之后,形成一片光秃,茂盛景象再也不复见。不只是山上的鸟兽,就连居民都死伤无数,令人不胜唏嘘。但在百年岁月之后,圣山又恢复了以往的苍翠。虽然口耳相传的结果令人们还依稀记得百年前的那场大火,但是现在的小孩应该很难想象,眼前一片生意盎然的圣山曾是焦土的模样吧。

  当然,天有不测风云,早已恢复生气的圣山很可能会再度遭逢大火吞噬的命运。说不准是哪一天,可能是一百年后、两百年后,也可能就是明天……不过就算变成焦土,树木还是会长出新的绿芽,奔逃四散的鸟兽也还会再回来。随着光阴的流逝,山又会回复原本的翠绿。这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。

  只要经过漫长到足以令人忘却过去的漫长岁月。

  不,不对。

  对遥远的过去保有模糊的记忆,是那些拼命活在「当下」的人才有的特权。

  能够像老者一样跟孩童说:「很久很久以前……」能够回想过去一年所发生过的事情,是多么的幸福啊。

  可以像孩童般眼神闪耀着光芒述说对未来的憧憬,把国家的未来编织成绚丽的梦想,将这些梦想一代代传承下去,又是多么幸福的事啊……

  敏从城堡的窗户往外看着首都的风景。

  这是她每天早上固定的习惯。观察人民的生活、注意敌人的动态、思考着接下来的施政方针,她总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早晨。

  过去一千年来,每天都是如此。

  国家繁荣兴盛。

  百姓衣食无忧。

  后代的史学家肯定会赞扬在敏的治理下,长达千年的盛事吧。敏会被歌颂为「千年女王」,而她高贵的形象也会鲜明地刻画在百姓的记忆里吧。

  只是……每个抱着这个鲜明记忆的人,都比敏先一步离开人世。赞扬敏的史学家们,还没能看完她的盛世,自己反倒先成为历史了。

  敏过去一千年是女王。

  未来的一千年也会是……

  「陛下今天的精神也很好……」

  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  敏继续看着窗外的首都回应道:「你起得还真早啊。」

  「不、不早。女王陛下您都已经起身观察百姓,所以已经不早了……」

  敏不用回头看,就知道背后发出哈哈笑声的来者是谁……

  大臣纳葛拉姆,他的笑容既殷勤又热切……

  不过在他细小的眼睛里偶尔却有幽暗的影子一闪而过。

  「今日由微臣纳葛拉姆陪陛下阅兵。」

  「换成你了?」

  「是,人员更动了。」

  「原来如此……」

  「微臣不才,愿意竭尽全力,请允许微臣陪同陛下阅兵。」

  敏背对着纳葛拉姆,点头答应了。

  敏心想,原来如此。她暗自苦笑,看来今天要「行动」了。

  早在之前,敏就觉察到纳葛拉姆的异样。他似乎掌握了城堡里大部分的军队,以及女王的侍卫队。就连首都城内也有他的眼线,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就准备放火烧城。

  今天是举行例行性阅兵典礼的日子,确实也是最适合发动叛变的日子。

  纳葛拉姆离开后,敏走到办公室,把大臣中的长老哈耐斯招来。

  胡须花白的哈耐斯已经跟随女王四十年了,也是她最信赖的心腹。

  「陛下,纳葛拉姆刚刚好像在这里。」

  「嗯,他说今天要陪同我阅兵。」

  这样一说,哈耐斯就明白了。

  他用手抚着胡须说「他们也等很久了。」

  敏回答:「应该早就等不及了吧。」

  「不过,纳葛拉姆还真笨……陛下,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陛下早就在监视他了。」

  「如果他够聪敏的话,应该不要急于一时,再准备个两年可能比较保险一点。」

  那样一来,他掌握的势力就会更庞大了。不只是侍卫队,还可以对内掌控国内的军警、对外联合敌人,里应外合一举攻入国境,如此一来政变成功的几率将会大幅提高。而如果他能更深谋远虑地收买国内的富商和知识分子,更可以发动革命,打倒女王的政权。

  「如果我是纳葛拉姆的话,我就会这么做。」敏说,「既然要做,就要做得彻底一点……」

  哈耐斯不自在地笑着说:「除了陛下自己,实在没有人会是您的对手。」

  也许哈耐斯说的是事实也说不定,敏想着。

  如果对手跟自己一样,拥有千年的寿命,或许他会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……例如一、两百年来策动革命。这么一来,结果可能不只是发动革命,说不定还会引发内战。

  可是,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。

  就是因为有限,所以通常人类会急着想得到结果。

  纳葛拉姆就是这样。如果他可以活上两百年,就不会这么仓促地行动了。

  「尽管如此,他的势力还是超乎我的想象。我真是失职啊!真是非常惭愧。」

  「没关系。也是因为你处理得当,才能够让这些鼠辈这么快现形。」

  敏呵呵笑地说着。

  没有冒然动手逮捕纳葛拉姆,只是暂时监视他,就是为了要把叛乱分子一网打尽。这绝非逞强,而是策略的运用。

  哈耐斯回答说:「是的,万事俱备。」然后开始说明镇压政变的方法。

  已经准备妥当了,政变绝对不会成功。只要把首都里那些隐藏在侍卫队里的叛乱分子擒下,同时将首都城内的乱党一网打尽,短时间内就不会再出现野心份子了。

  「这是十五年来,首次肃清叛乱分子。」

  「已经过了那么久了?」

  「是啊,那时候我的胡子还是黑色的。」

  十五年前也发生过政变,当时也是由哈耐斯指挥镇压的。他是个忠诚、勇猛、果敢、沉着冷静的参谋。在敏统治千年的历史当中,他的能力绝对是前五名。

  「真是对不起你,我早该让你退休颐养天年了……」

  「哪里的话,为陛下效力就是卑职的人生。都这把老骨头了,还能为陛下效忠,让卑职感到无比的光荣。」

  是啊,这么优秀的忠臣也不会永远陪伴着敏。大概再五年……最多十年吧,哈耐斯也会成为历史,在军队的礼炮声陪伴下长眠地底下。

  一直都是如此,历史上有许多野心家因为了解生命的有限,所以想尽办法急着立下大业……敏全心信赖的忠臣们也因为生命有限,因此赌上自己的人生侍奉女王,最后留名青史,早敏一步离开人世。

  到最后总是只有敏还继续活下来。

  长生不死真的是人类的美梦吗?

  那是因为没有人了解永生的孤独。

  「陛下……」哈耐斯继续说着,「这次首都外的镇压行动由我来指挥,首都内就交给我一手栽培的洋姆,如何?」

  「嗯,洋姆吗?」

  「他虽然年轻,却是个优秀的人才。待卑职百年之后,他一定能替陛下您分忧解劳。请让他在此次的行动中展现能力,为陛下清除这一干叛徒。」

  敏也承认洋姆的确很优秀。虽然年轻,却是文武双全,在众多侍卫当中相当杰出。继承哈耐斯之位的首要人选……应该就是洋姆了吧。

  「陛下,你觉得如何?」

  「就照你说的去办吧。」

  「谢谢,洋姆一定也会很荣幸的。」

  哈耐斯深深一鞠躬,在得到敏的许可后,轻松地笑着说:「话又说回来……陛下在很久以前,就注意到纳葛拉姆的异样了吧?」

  「没错……」

  「卑职这个老糊涂,一点都没有想到他要谋反。真是惭愧!卑职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忠诚的臣子……英明的陛下,是怎么看出他的意图的呢?」

  敏只有微笑,什么也没说。

  哈耐斯又接着说:「十五年前的政变也是,因为陛下您比谁都要早察觉叛党的计划,我们才能防患于未然。那时候,卑职也是一样一无所知。」

  「……是吗?」

  「您不记得了?」

  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。」

  敏在说谎,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呢?十五年前发动政变的主谋就是敏当时最信赖的人。当敏说出要注意这个人时,哈耐斯等人还不敢相信。结果敏是对的……不论他们多么忠实地执行命令、多么热烈地宣誓效忠,敏就是会知道。拥有这种洞悉人心的能力到底是幸,还是不幸……最近她自己也越来越不确定了。

  千年的时光改变的不只是风景,还有人心。

  在看尽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后,敏了解到「信任」的脆弱和虚幻。

  敏无法再相信人们所说的话,也无法完全相信人们的行为……

  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,就会知道一切的真伪了。

  这是一种不可思议,却又令人感到悲哀的能力……只要一眼就知道了。

  会为国家带来灾难的人,眼神里肯定闪动着黑影。

  不论是图谋政变的人,或者联合外敌的人、向人们课以重税中饱私囊的人、引诱大臣想套取国家重要情报的女间谍、收受那些想做宫廷生意的商人重金贿赂的人……每个人都一样。

  有些人的不良企图从言语和行动中是分辨不出来的。

  很多时候,连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出那种事。

  但敏却知道。

  只有活了一千年的她才知道。

  要小心这个男人……

  要留意那个女人……

  许多无声的警告……就这样传进她的耳朵。

  敏年轻时并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,而是在尝尽无数背叛和苦涩,经历不断的后悔和自责之后,才终于学会了「怀疑」。

  别人无法感受眼神深处的黑影,敏却能一目了然,所以才能防患未然。国家现今能够如此繁荣,就是因为她选择「怀疑」多过「信任」。

  身为一国的女王,这么做是毋庸置疑的。

  但……也让她感到无比的寂寞。

  纳葛拉姆的政变瞬间就溃败了。在阅兵广场中对敏拔刀相向的侍卫队叛乱份子,全成了洋姆他们的囊中物。原本要放火烧城的纳葛拉姆同伙,在被哈耐斯率领的镇压部队袭击下,还来不及反抗就被逮捕了。

  可怜的纳葛拉姆趴在地上求饶,但敏只说了一句话。

  「我是很宽容大量的,你可以有尊严地死去。」

  一位侍卫拔出长剑,放在他面前。

  自尽吧……

  敏二话不说地回头,在侍卫的陪同下回到城堡。

  经过这一次的教训,暂时应该不会再出现图谋政变的人了吧。

  国家的和平保住了,但不会永远持续下去。等到大家都淡忘了纳葛拉姆的政变……也许是十年、二十年,或者百年后,还是会出现有野心的人。

  历史会不断地重演。

  一再忍受历史重演就是女王的宿命……敏叹了口气。

  敏站在城堡窗边眺望首都的街景时,洋姆进来了。

  「报告,纳葛拉姆刚才自尽了。」

  「是吗……死得有尊严吗?」

  「是。虽然是叛乱主谋,但仍有将领的风范。」

  「把遗体好好送回给家属。」

  敏转过头来看着洋姆。

  洋姆毕恭毕敬地站着,但在他眼睛的深处,一瞬间飘过了黑影。敏看到了,真的看到了。

  原来如此,敏苦涩地笑着。

  然后对不明白她为何而笑的洋姆说:「辛苦了。」

  敏无声地咽下叹息,又继续往窗外看去。

  蓝天一望无际。

  千年以来完全没有改变的,或许就只有天空的蔚蓝色彩了。

  不过……

  我是女王,敏对自己说着。

  我是治理这国家,带给百姓幸福的女王。

  她凝视着天空,自然地抬头挺胸,展现高贵的仪态。

  「啊,是女王陛下!」

  城堡下的巷子里有个小男孩看到她,用力地招手。

  「女王陛下!女王陛下!」

  他的母亲慌张地出来,一边恭敬地低头,一边斥责大胆无礼的孩子。

  但敏却温柔地微笑,还对男孩挥手。

  男孩没想到陛下会跟他挥手,高兴地笑着说:「女王陛下万岁!万岁!万万岁!」

  他快乐得跳来跳去。

  敏继续看着蓝天。

  虽然天空的蔚蓝在这千年来完全没有改变,但在敏的眼里和心中,这片蔚蓝给她的感受却比年轻时更为深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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